听他越说越不吉利，黑瞎子自知长神仙一事略有龃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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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，四川当地解家伙计开来两辆越野车，两组人倒班开，黑瞎子也不例外。解雨臣无辜地冲他笑笑，绑起安全带闭目养神。高速接山路，弯弯绕绕盘了一昼夜，近铺叠翠，其后雪山纯白巍峨，云间山巅若隐若现，如蒙面纱。

“四姑娘山，幺妹最高最漂亮咧。”一个年轻伙计用带有四川口音的普通话说道，“东家，我们去的那地方，羌民很多，记得不要坐在他们的门槛上，也不要碰他们的三脚架，就是他们家里的火堆，上面挂了一口锅的，称为‘希米’。那是万年火，相传是几万年前他们的火神赐予的火种蔓延开来的，很神圣的……”

年轻伙计越说越来劲。解雨臣就着半瓶矿泉水漱口，任由他越扯越远，颠簸一昼夜，难为他还有精神来几句义务讲解，也算是活跃气氛。

另一边车门，黑瞎子晃着两条腿，向环山公路崖底万丈深渊吐了口烟，立时被谷底上行山风反扑一脸。他呛了一口，大大咧咧伸手向解雨臣讨矿泉水。旁边伙计得了东家眼色，麻利地抛给他一瓶没开封的。与此同时，解雨臣的空瓶也朝他掷来，两人心有灵犀对视片刻，旋即错开视线。

接下来一段路只能通摩托车，越野车停在离公路最近的一个村里。解雨臣指挥几个伙计分配物资，包了几辆摩托车，三三两两驶向另一个村子。时隔一年有余，再次坐上黑瞎子的摩托车后座，两人又没戴头盔。深绿与雪白跻身睫毛交错的缝隙，和风压一样赤诚得令人几乎喘不过气，山林之中晨风清新袭人，洗濯得发丝浮动之间都是荣荣草木香。

“不怕我翻车？这地界滚下山去，怕不是得喊直升机救援。”黑瞎子顶风打趣道。

“箭在弦上，不得不发。”解雨臣环抱黑瞎子的腰，指节轻弹那支竹筒，“大不了一损俱损。你死得，我死不得？”敲出一段花鼓戏鼓点。

“得了吧你，盼我点儿好。”

“好好好，先生最好。”

山路盘曲，摩托车俄而极深压弯，解雨臣便紧紧伏上黑瞎子后背，笑得直颤，呼吸一口接一口喷吐进衣领，挠得他后脖颈子发痒。黑瞎子反而驾驶得愈发冷静，他听出山中盛景真真切切撞进解雨臣眼里，话音如鸟雀般惊跃，也感到解语花心中隐隐不安，腰间那双手险些无处安放。

这次带出来的伙计普遍年纪不大，东家没说是夹喇嘛，只说进山需要几个地陪，故而途中时常有人插科打诨，气氛颇为融洽。他们刚骑上摩托车还有点跑山的兴致，你追我赶，后面路越走越险，慢慢乖了，个个面罩拉到鼻子底下闷声骑行。风挡玻璃上密密麻麻撞死很多小虫，黏糊糊的黑黄一片。

伙计听从解雨臣安排，再度重新分配装备，头脑灵活的已经主动去跟村民商量住宿饮食。村里房前屋后建有四角或六角平顶楼，以石片与黄泥土砌成，一路盛情讲解的年轻伙计说那是碉楼，羌民称之为“邛笼”。

这厢伙计和普通话比较流利的村民打成一片，跟着几个羌民小伙满村逛，进一步了解风土人情。那厢解雨臣以食指和拇指虚搭取景框，速写本已然架在手臂上，针管笔簌簌摩擦纸面。几个守在原地的伙计好奇地伸长脖子，解雨臣将速写一扣，假意严肃：“再看收钱了啊，我演出很贵的！”伙计笑着应声散开，嗑着瓜子走远了。

“可以啊。”黑瞎子站在高几级台阶上吹了个口哨。从取景他就一直默不作声看着，解雨臣没打草稿，由细节起笔，全局早已在他心里推演得一清二楚。怕只怕一笔失察，步步错位。屏息静观少顷，黑瞎子无意等待，索性也捉了个羌民小伙开溜。

勘察环境的伙计陆续返归，抽烟的抽烟，打牌的打牌。黑瞎子回来时，原本空白一片的纸上村落已初具规模。同行伙计见黑瞎子和东家一道自北京来，对他十分客气，敬烟敬酒，不一而足。黑瞎子也没辜负他们这份信任，派活派得明明白白，将闲下来的伙计全轰出去做事，这个收集民间传说，那个考据民俗民风，还要他们搞定接下来几天的生活所需，跟村民搞好关系。

“晚上回来验收！别偷懒！”黑瞎子将喝空的易拉罐捏成一小团。

解雨臣收起纸笔，回头瞥一眼黑瞎子，满眼沉静之色，仿佛吞没重峦叠嶂调和而出的浓翠流淌其中。一方山头朝云叆叇，雾霭掠过山腰，瀑布一般飞流而下，阴霾霎时笼罩，骄阳遁入云后，山风忽而勾起丝丝寒意。

“走啊，移步换景。”

“移步换景？还能这幺用？”解雨臣被逗笑了，追着黑瞎子往密林深处走去。流雾来得快，去得也快，及至两人步行到峭壁之下，毒辣日头已烤得头顶发烫。沿着悬崖的根走，解雨臣很快就发现山洞一个接一个，有些地方密集得要命。川西湿润多雨，崖壁上绿意盎然，灌木和横生的树木遮蔽视线，山洞的实际数目恐怕比肉眼所见的规模还要大得多。

“敢情您要遁世修仙。哪天飞升，可得提前跟我打个招呼，我好找支乐队吹吹打打，欢天喜地送您一程。”解雨臣将头发向后捋去，促狭一笑。

听他越说越不吉利，黑瞎子自知长神仙一事略有龃龉，放下背包自嘲：“我没那资格了。你努努力，没准儿有戏。”

解雨臣剜他一眼，道：“最好别给我这个机会。”速写本稳稳架在小臂上，开始着手描绘整个崖壁、为所有能看到的洞穴一一编号。还没勾几笔，他突然停了手——黑瞎子握住了他执笔的腕子。

“不急，我知道大概位置，你帮我个忙就行。”黑瞎子解开背包，看样子是要休息，“先吃饱了，待会儿有你忙的。”

两人脚程轻快，从最近的村子跋涉而来，只用了不到半天。解雨臣觑一眼黑瞎子包里整套攀岩装备，心下了然，黑瞎子是要他沿途打挂片，将安全绳先吊上去。画蛇添足的保护措施，自然是给不速之客指路的。综合考虑当日往返时间和两人未来几天的体力消耗，解雨臣在纸上草草起了个轮廓，让黑瞎子在上面标记可能的范围，好规划攀登路线。

“照你的说法，吴邪带哑巴张去广西，不能也是度假吧。”解雨臣嚼着压缩饼干，对照崖壁默记路线。

“考古队去过的地方你基本都查到了。这支队伍出身特殊，他们被选出来，进行的是父辈未竟的事业。”黑瞎子拍拍解雨臣肩膀，“到了你们这儿，是第三代。”

“你是说，吴邪迟早也要来这儿。”解雨臣不自觉噎了一口。六十年代，老九门有过一次空前绝后的联手行动，虽然行动之后各家元气大伤，却获得了一样当时看来非常重要的倚仗：背景。此后数家有意洗底，挺过了互相倾轧的不堪年代，然而绵绵苦果无绝期，他们的后代依旧囚困在祖辈遗留的阴影里。权宜之计看似各取所需，哪晓得天命难违，代价需要几代人付出一生来偿还。

黑瞎子讳莫如深地拍拍竹筒：“给他的礼物。”

“这福气，一般人还真担不起。”解雨臣猛喝几口水顺下去，侧目道。

“不好奇里面装的什幺东西？”

解雨臣面无表情摇摇头：“该说的你会主动说。”

黑瞎子气定神闲笑了，好像早就料到这般答复。他手指翻飞打了个八字结，平整饱满的绳耳缀在胯前，神气地顶了顶，惹得对方一顿白眼，旋即驾轻就熟解开。

晌午并非理想作业时段，解雨臣顾不得这许多规矩，捡了几件小包装补给带在身上，穿戴好半身安全带，一边仰着头设计路线，一边单手将自己固定在安全绳一端，而后习惯性向两侧拉紧绳结，低头确认安全性能。他检查完自己这头，便走到黑瞎子面前验收。

“真漂亮。”解雨臣由衷赞叹。黑瞎子的绳结打得又紧又顺，绳子纹理走向十分流畅，几乎没有任何扭曲。

“想玩？回去教你。”两人交叉检查，黑瞎子将他的绳结理了理，眼见他耳尖红了，“我说真的，没开玩笑。”

“废话！要命的事。”

解雨臣闹了个大红脸，甩掉外衣自顾自面冲岩壁拉伸热身。挂片和工具随重心游移轻轻相碰，如风铃摇动。近地面一段和徒手攀岩没有太大区别，直到他用足尖反挂一块凹陷，借腰力贴近岩壁，打进第一枚挂片。

挂片设置间隔拉得非常长，黑瞎子不得不稍稍收紧绳子，以免突发冲坠。尽管他心知担忧的事情大约不会发生。崖壁上解雨臣辗转腾挪如行云流水，攀岩鞋裹得他双脚纤长，仿佛飞檐走壁的芭蕾舞者。山风横贯崇山峻岭，摇撼无数枝条以为舞乐，阳光直坠九霄碧云，照耀万水千山以为荣光。

日头确是缓缓西下。黑瞎子双腿抵住面前一块凸起的岩石，半仰上身点了根烟，顺应解雨臣的攀登节奏有条不紊向上送绳子。

山上绝不寂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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